徐冰、惠特曼与布鲁克林——《ONE: XU BING》布鲁克林美术馆藏品系列展
徐冰在布鲁克林工作室
或许是跟他曾经常年住在布鲁克林有关,徐冰身上除了自带的书卷气之外,还有一份自由不羁的气质。他的布鲁克林工作室至今仍是一派野生质朴的风格:木板与石凳所搭建的书架旁边是他和助手从各处收集而来的家具,以及在制作《凤凰》期间工人大朗受其启发用建筑废料所做的桌椅。
工作室曾经是意大利烘培店,巨大的招牌至今也还挂在门口,徐冰舍不得扔,大门的窗户上也糊满了街头涂鸦般的贴纸,政府几次三番建议清除他都不为所动。后院里的大桑树,让徐冰得以在自家养蚕做成了《美国养蚕系列》,至今每年夏天还是郁郁葱葱。徐冰喜欢喝咖啡,搬回国后也一直惦记着工作室附近的几间咖啡厅,每次来美国都会踩着点带几包咖啡豆回去,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附近的咖啡越来越贵了。
徐冰纽约工作室
徐冰是1998年从东村搬到布鲁克林的。虽然离开了热闹的东村,他仍与曼哈顿的朋友们比如奥奎、查亚保持着密切联系,同时也结识了布鲁克林这边前卫表演和音乐艺术家,在全球文化的大背景下度过了一段愉快的、自由创造的时光。
徐冰在布鲁克林/纽约
他居住和工作的威廉斯堡(Williamsburg)那时还没有士绅化,没有满大街昂贵的网红店,与曼哈顿一河相隔但房价便宜,慢慢形成了一批新兴艺术家群落,当年还有一幅布鲁克林指南地图上专门标记上了徐冰工作室。从女儿诞生到眼瞧着世贸双子塔倒下,再到2007年底归国,他在这里度过了十年的工作和生活的时光。
由于语言障碍,徐冰常说刚来纽约时他感到被夹在两种文字之间,“或许你是一名受尊敬的艺术家,但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下你也还是觉得像文盲一样。”他将这种关于文字和文化的局促转化为艺术能量,将英文字母与中文书写习惯所结合,创造出后来为人所熟知的“新英文书法”(后改名为“方块字书法”)。
徐冰在布鲁克林工作室写书法。拍摄:Russell Pozenco, 2002
离开布鲁克林十年之后,徐冰受布鲁克林美术馆亚洲部助理策展人Susan Beningson所邀,专门为美术馆创作、捐赠了一幅与布鲁克林紧密相关的书法,《英文方块字——横过布鲁克林渡口,沃尔特-惠特曼》(Square Word Calligraphy: Crossing Brooklyn Ferry, Walt Whitman)(2018) 。
英文方块字——横过布鲁克林渡口,沃尔特-惠特曼, 2018
在最近重新开幕的布鲁克林美术馆中国艺术画廊里,《横过布鲁克林渡口》首次亮相于馆藏特别展《One: Xu Bing》,不仅代表了布鲁克林美术馆中国当代艺术馆藏的一件重要作品,更是对这位19世纪著名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200周年诞辰的致敬。
展览现场:徐冰的方块字书法与第一艘布鲁克林轮渡的巨幅照片遥相呼应。拍摄:Mengna Da
惠特曼是美国著名人文主义诗人,出生于纽约长岛,1823年随着家人移居布鲁克林,并且是布鲁克林学徒图书馆协会(Brooklyn Apprentices’ Library Association,也是布鲁克林美术馆的前身)的首任图书管理员。
展览现场:惠特曼文献。拍摄:Tianchu Xu
惠特曼在1855年发表的《横过布鲁克林渡口》一诗,写的是在一天的忙碌工作后从曼哈顿搭乘布鲁克林蒸汽渡轮回家的人们,如何在交错的城市图景和熙熙攘攘的城市化中,仍保有人与人之间丝丝缕缕的关联。他曾说过,“我几乎每天都会坐船……底下的海浪、涡流,也是人文主义的浪潮,伴随着千变万化的瞬间。的确,我一直热爱着渡轮;对我而言,它们承载的是无以伦比的、流动的、永不停歇的、生生不息的诗歌。(Almost daily, I crooss’d on the boats… What oceanic currents, eddies, underneath – the great tides of humanity also, with every-shifting movements. Indeed, I have always had a passion for ferries; to me they afford inimitable streaming, never-failing, living poems.)”(1882)
展览现场:徐冰藏书《惠特曼抒情诗选》。拍摄:Mengna Da
在我下面的浪潮啊,我面对面看着你!
西天的云————太阳在那里还有半小时路程————
我也面对面看着你。
穿着平常衣服的成群的男女,你们对我显得多么新奇!
渡船上成百上千过河回家的乘客对我来说比你们所想象的还要新奇,
而你们,那些在今后岁月中还要从此岸渡到彼岸的人,对我来说更加新奇,比你们所想象的更加在我的沉思默想里。
Flood-tide below me! I see you face to face!
Clouds of the west—sun there half an hour high—I see you also face to face.
Crowds of men and women attired in the usual costumes, how curious you are to me!
On the ferry-boats the hundreds and hundreds that cross, returning home, are more curious to me than you suppose,
And you that shall cross from shore to shore years hence are more to me, and more in my meditations, than you might suppose.
展览现场:《英文方块字——横过布鲁克林渡口,沃尔特-惠特曼》草图。拍摄:Mengna Da
徐冰很早就读过惠特曼的中文译本,而他真正第一次在作品中向它致敬还跟布鲁克林和911事件有关。在那个特殊的九月的早晨,他接到助手电话马上从工作室出来,站在布鲁克林街边,隔河相望曼哈顿,亲眼看着双子大厦在转眼间坍塌、化为浓烟和灰烬。他曾在《911,从今天起,世界变了》一文中感慨:“在一个物体上聚集了太多人为意志的、超常的物质能量,它被恐怖分子利用,被自身能量所摧毁。”
我难以想象徐冰是怀抱怎样的情绪去文学中寻找解惑的方法。很多人可能都知道,六祖慧能的禅诗引出了徐冰充满禅意的作品《何处惹尘埃》(2004),但很少人知道,他也重拾惠特曼,并似乎在惠特曼对生死、自然的描写中找到了一丝开朗。其中,徐冰用“方块字书法”写下《自我之歌(Song of Myself)》,最后用一块布鲁克林独有的红砖头沾上朱砂,当作印章盖在书法开头和结尾之处。
徐冰《英文方块字——自我之歌,沃尔特-惠特曼》(2004)
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讲的一切,将对你们也一样合适,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我闲游,邀请我的灵魂一起,
我俯首下视,悠闲地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
我的舌,我的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是由这泥土这空气构成,
我如今三十七岁,身体完全健康,开始歌唱,
希望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教条和学派先不去管,
暂且退回来,满足于他们的现状,可是决不能忘了,
我一味怀抱自然,我允许无所顾忌地诉说自然,
以原始的活力,谁也不能阻挡。
I celebrate myself, and sing myself,
And what I assume you shall assume,
For every atom belonging to me as good belongs to you.
I loafe and invite my soul,
I lean and loafe at my ease observing a spear of summer grass.
My tongue, every atom of my blood, form’d from this soil, this air,
Born here of parents born here from parents the same, and their parents the same,
I, now thirty-seven years old in perfect health begin,
Hoping to cease not till death.
Creeds and schools in abeyance,
Retiring back a while sufficed at what they are, but never forgotten,
I harbor for good or bad, I permit to speak at every hazard,
Nature without check with original energy.
惠特曼的诗中,“我”与“你”、“个人”与“群众”、“生”与“死”,都在惠特曼的解构下融为一体,这份流动的、普世的人文关怀与布鲁克林包罗万象的多元文化不约而同,更与徐冰常说的“艺术从生活现场中来”的理念不谋而合。徐冰、惠特曼与布鲁克林,它们仿佛穿越时空的影子,在纸上交汇,幻化成一首自由之歌。
撰文/笪梦娜
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