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地,泣鬼神
“书”在古汉语里即表示书籍,也表示文字,还表示书写,我的作品多与此有关。
汉字文化圈的人实际上对“书”有很重的敬拜情节,它是能使“穷天地之变”的神圣之物,而每一个最初被教化的人必须用几年的时间牢记几千个字型,且不能有误,还要写得工整美观。几乎每一个受教育的人都使用过的“描红临摹”这种练习书写的方法,是有着特别意义的。它不仅是让一个新人学会写字,而实质上是一种文化礼仪制约的训教方式。这种与“书”的关系是汉字文化圈的人所特有的。
中国大陆简化字运动,一批批新字的公布,旧字的废除,对新字的再更改和废除,对旧字的再恢复使用,这真的给我们搞糊涂了。触碰文字即在触碰文化之根本,对文字的改造即是对人的思维方式是本质的那一部分的改造。这种改造是刻骨铭心的。这就叫做“文化革命”,名副其实。这种与“书”的关系是这个时代中国大陆的人所特有的。
我父亲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工作,母亲在北大图书馆学系工作。我熟悉各种书,因为我在书的工作环境中长大。但它们对我又是陌生的,因为那时我读不懂它们。而到了我可以读懂的时候,又正是不允许随便读书的时期。文革结束后,我从农村回到城里。我利用父母的工作之便,在图书馆的书库中大量地翻看各种书籍。读多了,思想反倒不清楚了,倒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像是一个饥饿的人,一下子又吃的太多了,反倒不舒服了,甚至厌烦了。这种与“书”不正常的关系是我这个人所特有的。
我做了许多与“书”有关的作品,但我最怕解释它们。因为我相信如果能用语言说清楚的作品,一定是简单的。而每次面对不得不解释的窘境时,我总要想到《淮南子》中“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这个传说。当仓颉写出那些非字非话的东西时,天被惊吓得下起粟米雨来,鬼也骇得彻夜哀哭。天是担心人们从此会舍本求末,抛弃农耕,而去钻营舞文弄墨的盈利,心坏了不说还会饿肚子,天下粟米即是防灾,也是警告;鬼则害怕其所作所为被这些符号记录在案,将来遭到弹劾。此乃“惊天地,泣鬼神”。我又一次讲了这个故事,它似乎成了我回避问题的盾牌。确实先人比我们明智,早就点到了关键,但人们还是要写下那么多的文字,变着花样地去说已经说过的事情。
1994.06.25
纽约